第一章我在回廊轉角處撞上一堵溫熱的墻?!肮媚铮俊鳖^頂傳來低啞嗓音,
像浸了井水的絲絳,涼而柔韌。我后退半步,袖中帕子擦過他腰間玉帶,
銀飾相撞發(fā)出細碎聲響。眼前這人著月白中單,外罩石青錦袍,腰佩綴著珊瑚珠,
正是前日在佛堂見過的定國公世子?!笆ФY了?!蔽掖鬼I恚讣膺o裙角。
竹影在他面龐投下參差暗影,令人看不清神情。那日佛堂里,他替母親點長明燈,
我隔著屏風聽見知客僧喚他“崔公子”,聲線清越如擊磬。“可是迷路了?
”他側身讓開路徑,袖口掠過我發(fā)梢。我嗅到若有似無的松香,混著些許草木氣息,
該是邊疆帶回來的薰料?!皩羰痔??!蔽掖鸬煤喍?,目光落在他靴面繡的忍冬紋上。
這雙皂靴沾著極淡的泥漬,不像長安貴胄常穿的鹿皮軟靴,倒像在沙地里走過數(shù)十里的模樣。
他抬手示意右側月洞門:“過了那處太湖石便是?!敝讣獍尊腹?jié)卻有薄繭,
虎口處隱約有道淡疤。我道了謝,錯身時聽見他輕問:“姑娘可是樊家女眷?”腳步頓住。
風卷著竹梢掃過廊頂,檐角銅鈴晃出兩聲清響。我轉身時,他正盯著我鬢邊那支木簪,
檀木紋理在日光下泛著溫潤光澤?!笆雷诱J得我?”我故意將“世子”二字咬得略重。
他眉峰微挑,眼底掠過一絲詫異——大約未料到我會直接點破身份。“前日佛堂外,
見姑娘與樊夫人同行。”他說得坦然,目光卻未移開,“只是不知姑娘排行第幾?
”這話藏著鉤子。長安皆知定國公世子未婚妻是樊家次女,此刻他問排行,
分明是試探我是否為那待嫁之人。我低頭撥弄袖口纏枝紋,故意拖長話音:“家妹尚在閨中,
世子該問的是她。”他聞言輕笑,喉結在衣領間動了動:“原來姑娘是長姊?!蔽姨а弁?/p>
發(fā)現(xiàn)他耳尖微紅,在日光下泛著薄粉,倒像個未經(jīng)世事的少年郎,
哪有半分邊疆將軍的殺伐氣。我福了福身,余光瞥見回廊盡頭有人影晃動,
是母親身邊的丫鬟青禾。她踮著腳朝我招手,
袖中露出半幅茜色絹子——該是妹妹又鬧脾氣了?!凹夷竼疚?,告辭?!蔽肄D身欲走,
忽聽身后傳來他低低一句:“明日申時,后園石榴樹下,可有幸再遇姑娘?”腳步踉蹌半步。
石榴樹是我親手栽的,去年才開第一朵花。他如何知道?我攥緊帕子,聽見自己心跳如鼓,
卻只淡淡道:“世子該與家妹說這話?!憋L掀起他衣擺,露出一截玄色中衣。他望著我,
眼底有細碎光斑,像邊疆的星子落進長安的春水里:“我只問姑娘?!鼻嗪痰暮魡韭暆u近。
我深吸口氣,快步穿過月洞門,指尖仍殘留著他袖間的松香。第二章第二日申時三刻,
石榴花在枝頭燒得正旺。我捏著書卷繞過太湖石,便見他倚著樹干,手里轉著柄竹骨折扇。
月白錦袍換了湖藍直裰,腰間玉墜輕晃,倒像個游春的貴公子,
半點不見昨日佛堂里的肅殺之氣?!肮媚镞t到了?!彼ы次遥?/p>
扇面上的墨竹被風吹得簌簌作響。我瞥見他腳邊落著片石榴花瓣,正停在他靴尖,
像滴未干的胭脂?!霸詾槭雷咏袢赵撊シ缕??!蔽以谑首?,故意將書卷攤得極開。
其實根本無心看字,目光全落在他握扇的手上——指節(jié)分明,虎口處的疤在日光下更顯清晰。
他輕笑一聲,扇尖挑起我垂落的發(fā)絲:“聘禮還在庫房清點,倒不如先來會會姑娘。
”發(fā)絲被他卷在扇骨上,癢得人想躲,偏生又挪不開半步。“世子該知道,
男女獨處不合禮法。”我按住欲動的指尖,聲音卻比平日輕了幾分。石榴花落在他肩頭,
我忽然想起昨日青禾說的話——妹妹在閨中哭鬧,說世子托人送了西域進貢的珊瑚簪。
“禮法?”他忽然俯身,扇面遮住我們半張臉,“那日在回廊,姑娘撞進我懷里時,
可曾想過禮法?”熱氣撲在耳側,我驚得后退,后腰抵上石桌沿,書卷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
他彎腰撿書,指尖擦過我手背。我像被燙到般縮回手,卻聽見他低聲道:“樊姝,
你掌心有繭。”不是問句,是篤定的陳述。心跳陡然漏了一拍。除了母親,
從無人注意到我右手掌心的薄繭——那是常年握筆所致。我望著他指尖捏著我的書卷,
忽然意識到這是本詩集,頁腳還留著我用朱砂點的批注。“姑娘愛讀《詩經(jīng)》?
”他翻到《鄭風》那頁,目光停在“既見君子,云胡不喜”旁的紅筆字上。我伸手去奪,
他卻抬手舉高,嘴角揚起促狹的笑:“原來姑娘也會害臊?!薄斑€給我?!蔽壹钡弥倍迥_,
石榴花撲簌簌落了滿身。他忽然伸手替我拂去頭上的花瓣,指尖掠過我耳后,
輕聲道:“別怕,我不告訴旁人?!边@話里藏著安撫,像哄受驚的小鹿。我抬眼望他,
發(fā)現(xiàn)他瞳孔是深褐色,在陰影里泛著琥珀光,半點不像傳聞中殺人如麻的將軍。
“世子究竟想如何?”我退后半步,與他拉開距離,“你我身份有別,
這般糾纏...”“糾纏?”他打斷我,扇面“唰”地展開,遮住半張臉,
“我不過是想問問姑娘,為何昨日在佛堂,要替令妹撿那支金步搖?”這話如冷水澆頭。
我攥緊裙角,指甲幾乎掐進掌心。那日妹妹故意將步搖甩到我腳邊,又在母親面前哭哭啼啼,
說我覬覦她的嫁妝。這世子竟連這些閨閣瑣事都知曉,究竟安的什么心?
“家事不勞世子掛懷。”我轉身要走,他卻伸手攔住去路,扇骨敲了敲我手背:“別急著走,
明日酉時,西市茶肆,我有東西給你看?!薄拔覟楹我ィ俊蔽已鲱^看他,
發(fā)現(xiàn)他比我高了半個頭,陰影將我整個人籠罩住。他忽然俯身,
在我耳邊輕語:“因為我知道,令妹的庚帖...其實是姑娘替她抄的。
”第三章西市茶四的梨木桌泛著油光。我捏著茶盞,看他推來個紙包,
素白封皮上連個印子都無?!笆裁矗俊蔽覜]碰那包,指尖摩挲著茶盞邊緣的冰裂紋。
昨日回去后,我整夜未眠,想著他如何得知妹妹庚帖的事——那字跡我刻意模仿了三年,
連母親都沒看出破綻?!按蜷_看看?!彼腥?,眼中有狡黠笑意,
像偷藏了蜜餞的孩童。茶肆里飄來桂花甜湯的香氣,我皺眉——他明知我不愛甜食,
偏要選這市井之地。拆開紙包,是本賬冊。翻開第一頁,入目便是妹妹的字跡,
歪歪扭扭寫著“翡翠鐲子一對,值銀二百兩”。我指尖發(fā)顫,翻到第二頁,
卻見熟悉的簪花小楷,記著“冬月初三,替阿柔抄經(jīng)十卷”?!斑@是樊府的陪嫁賬冊。
”他傾身過來,指尖點了點第三頁,“這里,還有姑娘替令妹繡的鴛鴦枕套,作價八十兩。
”我猛地合上賬冊,茶水濺在袖口:“世子究竟想做什么?”喉嚨發(fā)緊,
想起這些年替妹妹做的針線、抄的經(jīng)卷、代筆的書信,樁樁件件都被人算清記賬,
像把刀擱在脖子上,令人心驚。他卻慢悠悠斟茶:“不想做什么,只是覺得姑娘委屈。
”茶盞擱在桌上,發(fā)出清響,“明明是長姊,卻要替妹妹做嫁衣,
連庚帖都得代筆...樊姑娘,你就甘心?”甘心嗎?我望著窗外熙攘的人群,
有賣胭脂的小娘子挎著竹籃走過,鬢邊插著朵新鮮茉莉。十二歲那年,妹妹摔斷手腕,
母親哭著求我替她學女紅;十五歲,妹妹厭煩誦經(jīng),我便每日替她抄《心經(jīng)》;如今及笄,
連許婚這樣的大事,都要我替她描紅妝、寫庚帖?!八敲妹谩!蔽逸p聲道,
卻不知是說給他聽,還是說給自己聽。茶肆頂棚漏下縷陽光,落在他腕間牛皮繩上,
纏著枚青銅小鈴鐺,邊疆將士常戴的那種。“可你也是女子?!彼鋈晃兆∥覕R在桌上的手,
掌心的繭擦過我手背,“我見過邊疆的女子,騎馬射箭,縱馬揚鞭,沒人敢叫她們委屈。
”我驚得要抽手,他卻握得更緊:“明日隨我去城郊馬場如何?”鈴鐺在他腕間輕響,
“我教你騎馬,比坐在閨中繡蓮有趣得多?!鄙蟼€月,妹妹非要我繡百幅并蒂蓮屏風作嫁妝,
我熬了整夜,指尖戳出無數(shù)血點。此刻他提起來,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?!拔覐奈打T過馬。
”我垂下眼睫,盯著他腕間鈴鐺,“母親說,女子騎馬有失體統(tǒng)?!薄澳隳赣H還說過什么?
”他松開手,替我斟茶,“說女子該三從四德,該替妹妹做牛做馬?”這話鋒利如刀,
卻偏偏帶著心疼的意味,讓我喉間發(fā)哽。茶盞被我攥得發(fā)燙。想起昨夜妹妹摔了我的筆洗,
母親卻只說“阿柔就要出嫁了,你多讓讓她”。想起父親將我寫的詩稿扔進火盆,
說“女子無才便是德”。想起這些年藏在衣袖里的血痕,
無人問津的深夜苦讀...“我...可以去嗎?”話出口才驚覺聲音發(fā)顫。他眼底亮起光,
像邊疆的篝火忽然被風吹旺,伸手替我拂開額前碎發(fā):“自然可以。明日巳時,
我在府外接你?!扁忚K又響了兩聲。我望著他指尖的薄繭,忽然伸手碰了碰那枚青銅鈴鐺,
涼絲絲的,刻著些看不懂的紋路。他忽然抓住我的手,將鈴鐺摘下來,系在我腕上:“戴著,
明日好找我?!迸FだK擦過皮膚,帶著他的體溫。我想拒絕,卻聽見他低聲道:“樊姝,
你不該被困在深宅里?!边@話像把鑰匙,輕輕叩開我筑了多年的墻。
茶肆外傳來賣糖畫的吆喝聲,我忽然想起,自己從未嘗過那金黃透亮的糖稀,
像陽光凝成的絲?!昂?。”我聽見自己說,腕間鈴鐺輕響,“明日巳時。”第四章巳時三刻,
馬車停在城郊馬場。車簾被掀開時,我攥著袖口的手心里全是汗。崔庭晏立在馬場外,
穿一身簇新的鴉青騎裝,腰間別著柄短刀,刀柄纏著褪色的布條。他伸手扶我下車,
指尖擦過我腕間的青銅鈴鐺,輕聲道:“怕嗎?”鈴鐺隨著心跳輕響。
我望著場內(nèi)奔騰的駿馬,鬃毛在風里揚起,像流動的墨云。
母親的話在耳邊打轉——“女子騎馬成何體統(tǒng)”,可此刻陽光曬在臉上,竟讓我心生自由,
頭一次想要質(zhì)疑母親的話?!跋葘W牽馬。”他帶我走到一匹栗色牝馬旁,“它叫風荷,
性子最溫。”馬鼻噴著熱氣,蹭過我手背,癢得我縮手。他輕笑一聲,
將韁繩塞進我掌心:“別怕,馬能看出人膽子大小。”韁繩粗糲,磨得掌心發(fā)疼。
我想起替妹妹繡的那幅《百駿圖》,每匹馬的鬃毛都要用金線細細勾勒,
此刻才算真真切切摸到溫熱的皮毛。“抬高下巴,別躲?!彼鋈粡纳砗蟓h(huán)住我,
握住我的手帶韁繩,“看,風荷在對你搖尾巴?!彼男靥鸥糁剂系种液蟊常?/p>
說話時震動傳到我肩上。風荷果然輕晃尾巴,耳朵豎得筆直,不像初見時那般警惕。
“它在示好?!彼暮粑鼟哌^我耳側,“就像我第一次見你時,想對你搖尾巴。
”這話逗得我輕笑,回頭時差點撞上他下巴,鼻尖蹭過他衣領,嗅到混著草屑的皂角香。
“現(xiàn)在試試上馬?!彼撕蟀氩剑疽馕也锐R鐙。我盯著高高的馬背,忽然想起十三歲那年,
妹妹騎馬摔斷胳膊,母親罰我抄了三個月《女戒》。腳剛踏上鐙子,腿就發(fā)軟,
踉蹌著往后倒。他伸手攬住我腰,用力往上托:“別怕,我扶著你。
”腰間的手隔著兩層絹紗,卻像塊燒紅的鐵,燙得我心口發(fā)燙。待坐穩(wěn)后,他仍未松手,
抬頭望我:“腰背挺直,像這樣——”說著用指尖戳了戳我后腰。我驚得挺直脊背,
馬兒卻突然踏了兩步。我一聲驚呼,下意識抓住他肩膀,他卻趁機握住我手腕,
按在自己心口:“感覺到了嗎?心跳聲,和你的一樣快?!毙奶曊鸬谜菩陌l(fā)麻。我想抽手,
他卻握得更緊,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馬臀:“風荷很穩(wěn),試試輕拽韁繩?!瘪R兒緩步走起來,
我盯著他發(fā)頂?shù)挠窆?,聽見自己聲音發(fā)顫:“世子總這般...輕薄嗎?”“只對你輕薄。
”他跟著馬走,仰頭看我,“在邊疆時,我見過胡女騎烈馬,她們腰間掛著彎刀,
笑得比陽光還亮。那時我就想,若有一日回長安,定要帶個姑娘來看這馬場。
”這話像顆石子投進深潭,漣漪層層蕩開。我摸著風荷的鬃毛,
想起深宅里的日日夜夜——晨起給母親請安,替妹妹描眉,午后繡那些永遠繡不完的錦緞,
晚間還要替她抄經(jīng)。原來這世上真有這樣的地方,風里有草香,馬會搖尾巴,
而我可以騎在馬上,不必低頭看別人臉色?!肮媚镄ζ饋砗芎每?。”他忽然說,
“比在佛堂時好看十倍?!蔽疫@才驚覺自己嘴角上揚,忙抿住唇,
卻見他從懷里掏出個羊皮袋:“嘗嘗?”打開袋口,是炒得噴香的粟米,混著芝麻粒。
我捏了一粒放進嘴里,脆生生的,比府里的蜜餞爽口百倍。他看著我吃,眼底有細碎的光,
像邊疆的沙礫在陽光下閃光。“以后常帶你來看馬如何?”他伸手替我拂去肩頭草屑,
“等你敢騎烈馬了,我?guī)闳タ凑嬲牟菰焐n蒼野茫茫,跑上三日三夜都看不到邊。
”鈴鐺在腕間輕響。我望著他被風吹亂的發(fā)絲,
忽然伸手替他別到耳后:“先教會我騎馬再說。”話一出口便紅了臉,
指尖還殘留著他發(fā)絲的觸感,比妹妹的金絲線還要柔軟。他忽然抓住我指尖,
放在唇邊輕吻:“遵命,樊姑娘。”溫熱的觸感像閃電竄過全身,我猛地拽緊韁繩,
風荷受驚般小跑起來。我驚呼著往前傾,他卻快步跟上,伸手托住我腰:“別怕,我在呢。
”馬場上的風卷起我的裙角,我聽見自己放肆的笑聲,驚飛了樹上的麻雀。
原來自由這般暢快,像掙脫了金絲籠的雀兒,明知前方是未知,卻甘之如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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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實無華的日子,相愛的人不會因為一句分手而結束。相愛的人會在感情的曲折中一起成長。只要經(jīng)歷一次曲折并且熬了過去,愛就會增長一點。再經(jīng)歷一次曲折并又熬了過去,于是彼此便學會珍惜對方。就這樣一路走下去,兩人彼此懂得對方的好,愛也就越來越深。這是我在遠黛眉山的小說《廟里一撞,將軍非我不娶》中的所感所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