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鳶眼睛一天一天恢復(fù)，堪堪只能看得清楚近物的時候，便捧起了衛(wèi)爍謄抄的《金瓶梅》。

縑帛絲滑，翻閱起來得心應(yīng)手，配上表哥的丹青妙筆，堪稱書卷中的和璧隋珠。

鵑兒提來一摞艾葉與菖蒲，懸于門前。

她將門大敞開，又抱來一捆艾葉，清掃煙霞居的各個角落。

外邊的日頭正好，風(fēng)悠悠，遠方傳來樂聲。

錘撞柷，鏞鐘莊重，特磬收韻，鼖鼓與鼗鼓齊敲響，鼓聲飽滿有力，琴與瑟相和，笙聲悠揚高亢，匏塤與篪合奏，洞簫宛轉(zhuǎn)，敔聲收尾。

“小姐，今兒個端午，夫人備了你最愛的蜜餞果仁甜粽，這一次包了紅棗、板栗、蜂蜜、胡桃、杏仁、柿餅，再沒包松子進去了?！?/p>

“外頭是在祭神么？”

“是呢，正在迎天神，為穗豐求雨?！?/p>

“前些個日子不是才下了一場雨？”

“那哪兒夠呀，地都烤裂了，人都能給烤熟，莊稼根本活不成。”

“可有何對策？”

“圣上英明，安排了官員施粥，穗豐農(nóng)民勉強糊口?！?/p>

“今年可有賽龍舟？”

“有，每年都有。不過今年兒萬不能興師動眾，穗豐大旱，姜國虎視眈眈，百姓日子不好過，圣上下了令不許招搖過市，把這賽龍舟的活兒趕到了儷江，就在我們虞府的后頭，穿過刑部侍郎的府邸，便能到了。小姐等會子可要去看看？”

虞子鳶放了書卷，就往外跑：“我要爹爹陪我一起去。爹爹還沒陪我過過端午，也沒陪我看過賽龍舟?！?/p>

鵑兒丟了艾葉，慌忙抱住自家小姐：“沐浴焚香換身衣裳，系上百索再出門呀?！?/p>

百索，便是一條五彩的繩結(jié)。

鵑兒手巧，每逢端午就會包攬下府中每個人的百索。

于是，虞子鳶白細的手腕就這么綁了九個五彩繩結(jié)。

“阿爹，阿爹，陪我去看賽龍舟?！?/p>

小姑娘提著裙子，往梅花園跑。

鵑兒跟在后頭喊：“小姐，你慢點跑??！當(dāng)心摔著！”

虞長生張開雙臂，一把將自己的小閨女兒抱起來：“那你得問你娘去不去?！?/p>

高大壯實的男人拿胡茬蹭子鳶的臉，子鳶立馬用手護?。骸拔胰サ脑挘锟隙〞サ?。”

“你就仗著你娘疼你。”

“爹爹就不疼我了嗎?！?/p>

“疼，當(dāng)然疼我家鳶兒?！?/p>

杜應(yīng)月正和喜兒一起給府中下人發(fā)放節(jié)賞。

凡府中奴役，都包了二兩銀子和兩袋粽子，在府中待著超過五年的，再多發(fā)一袋米面和一筒蠟燭。

見自己閨女兒來了，她笑著打趣：“將軍之前還怕鳶兒和你不親，現(xiàn)在鳶兒可是把你這個爹爹看得比娘還重要?！?/p>

子鳶埋頭，趴在父親肩上，小聲說：“才沒有，分明是一樣重要?！?/p>

虞長生仰頭哈哈大笑：“還是夫人教得好，不愧為中書令家的小姐，把女兒養(yǎng)得也是知書達理?！?/p>

一家三口站在梅花園中，其樂融融，下人們領(lǐng)了賞圍在一起和主家說著熱絡(luò)的話。

“最近開了一家糕點鋪子，小姐等會兒可以去看看?！?/p>

“鳶兒若是喜歡，爹就都買回來?！?/p>

“不能買這么多，我和娘吃不下?！?/p>

“小姐可以等賽龍舟結(jié)束，在儷江放燈祈福。”

“好??！鵑兒鵲兒我們到時候買些漂亮的花燈放入江水！鵑兒定是要給自家弟弟祈福，是也不是？”

“是是是，小姐最懂我?！?/p>

“鵲兒可有什么心愿？”

“我想回家，我想我的父母了?！?/p>

“你若想回家，我今兒個就派兩人護你回去?！?/p>

“不是那個家，是我自己的家。”

素來吵吵嚷嚷的孫鵲兒蔫巴巴的。

虞子鳶對她很好，不像別的主子一樣非打即罵，把人命當(dāng)畜生。

可她受不了這么強的等級壓迫，規(guī)矩禮儀多如毫毛，壓得人喘不過氣。

人命更是如草芥，可以隨意地賣來賣去，更別提這么熱的天連個制冷的空調(diào)都沒有。

子鳶不解，猜測是丫鬟想嫁人，有個依靠。

“我這煙霞居便可是你的一個家，日后你要嫁人，又是另一個家。如此就有三個家了?！?/p>

孫鵲兒抬頭，看到了不遠處站在湖邊的黑衣少年。

少年獨自站在垂柳枝陰翳下，正望著這邊的熱鬧。

世界被劃分為兩個，

世界的里面，虞家上上下下聚在一起，闔家團圓，說說鬧鬧，

世界的外面，反派一個人站在寂靜處，煢煢孑立，孑然一身。

她有些心疼，起身朝著寂若無人之地走去。

“少爺，和我們一起去里邊說說話吧?！?/p>

“你家小姐不歡迎我?！?/p>

“怎會呢？小姐最是大度，之前每日還讓我送藥看望少爺，小姐是最好的人兒了?！?/p>

孫鵲兒從前還以為這白月光是個小綠茶，所以能引得反派念念不忘多年。

可接觸下來，這九歲的女娃娃如何能擔(dān)得起如此罵名？

虞子鳶，只不過是一個正統(tǒng)名門出身的貴女罷了。

涵養(yǎng)學(xué)識都是極佳，無非就是有些骨子里流淌的殘忍的不自知的傲慢。

“她這么做，是為了保全她的名聲?！?/p>

“少爺多慮了，小姐對誰不好??？”

寂寂黑瞳里，小姑娘正給下人一個一個地分發(fā)著粽子。

是啊，她對誰不好啊。

恰逢虞子鳶抬頭，二人四目相對。

她笑著朝他招手：“阿兄，快來和我們一起?！?/p>

溫溫軟軟，白白凈凈，天真爛漫，像只初生的小羊羔。

記吃不記打，全然忘了他的厭惡。

凌子川扶欄轉(zhuǎn)身，

湖邊起了大風(fēng)，將他的衣袂吹向身后的歡樂。

“少爺，你看，小姐怎么會不歡迎你呢？我們走吧?！?/p>

孫鵲兒拽著凌子川往梅花園帶，黑衣少年被推著走入喧鬧。

人聲鼎沸包裹而來，他的手隔著帕子被牽起，掛上了一根五彩繩結(jié)。

“阿兄只喜黑，只是今兒個是端午，戴著這辟邪百索可以保佑安康?！?/p>

滑潤的玉肌擦過掌心，他張開手，試圖用風(fēng)揮散那股子溫?zé)帷?/p>

風(fēng)吹不走，他手捏成拳，又將溫暖捏入掌心。

在父母面前，再端莊的貴族小姐也會變得孩子氣。

“我不要鵑兒給我剝粽葉，我要爹爹幫我?！?/p>

“你這丫頭，驕縱！”

粽子剛出爐，虞長生從滾水里撈了一個。

虞子鳶坐在小板凳上，頭放在父親的臂彎里撒嬌：“爹爹常日里不陪我，不是在外面帶軍打仗就是在軍營里習(xí)武，又或是陪著天子巡游。我只是讓阿爹給我剝粽子，陪我看賽龍舟而已?！?/p>

“剝，當(dāng)然要給我的子鳶剝粽子，但是要先給你娘先剝一個。”

將軍手糙耐燙，不多時便剝好一個插入竹筷遞給杜應(yīng)月。

清甜的香味裹挾著艾葉味散開，虞子鳶巴巴兒地望著：“那下一個總該是我的?！?/p>

“長幼有序，下一個是你阿兄的。”

“好吧好吧，我在爹爹心里排第三?！?/p>

“這說的什么話，你與阿兄并列第二?！?/p>

“才不是?！?/p>

“如何不是？你阿兄日后要跟著爹爹出去帶兵打仗，你只需安心做你的虞小姐。子川用命護你周全，如何受不得這第二個粽子？”

虞子鳶抬頭。

只見少年***在對面，鎖骨處是密密麻麻的鞭痕。

這一次，都是新傷，還帶著剛脫了痂的粉。

凌子川生的好看，

若是不習(xí)武，這副儒雅書生，風(fēng)清朗月的模樣，圣上定要許一個探花郎給他。

只可惜入了這虞府，以后就是個將軍的命。

打仗，流血，打仗，流血......

再看眼這張臉，前些日子的不悅子鳶很快就拋之腦后了。

她重重點頭：“受得起，自是受得起?！?/p>

一家人吃了粽子，去了儷江看賽龍舟。

正值端午，花都熱鬧非凡，街頭街尾都有小攤販叫賣著。

江畔憑欄處聚滿了身著華服的貴人，婦人們簪花插艾，孩童提籃攜粽，好不熱鬧。

虞子鳶踮起腳找不到空檔，幾個富商與官員見了虞長生爭相搶著讓位：“虞將軍帶著夫人到我這兒來看，我這位置好?！?/p>

“我這位置才好，正正好好的龍頭位?！?/p>

“將軍還是來我這?！?/p>

“來我這！”

“我這！”

......

幾人爭著搶著眼見著要打起來。

刑部侍郎郭系民出來調(diào)和：“大家擠一擠，不就都能看了嗎？”

“是也是也！”

“那我便與常勝將軍站一起?！?/p>

“我要和將軍站一起?！?/p>

“我原本就站這里！”

郭時雪湊過身，附在子鳶耳畔：“你爹真受歡迎?！?/p>

“還好今天是在儷江舉辦，若是在城南去，只怕是都要看不成了。”

“那也是，百姓比這些官員富豪還要夸張。我記得前些頭兒將軍平定昌丹歸來，你家門口聚滿了送雞鴨的百姓。”

“那是，爹爹可厲害了。平定昌丹戰(zhàn)役，死傷不過十人，傷者親眷還都安排了職位。”

“我真是羨慕，你虞家世代出將軍，若是多生幾個兒子，那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。別說那昌丹小國了，遼闊北疆也一并收入囊中?！?/p>

虞子鳶頓住，袖中手捏成拳。

虞家，只有她是一介女兒身，沒能繼承武將風(fēng)光。

虞長生彎腰將女兒抱起，放于肩頭：“怎么了這是，說著要看龍舟，怎的又不看了？”

子鳶抱住父親的頭，立馬又笑了：“要看的，爹爹好不容易陪我看一次?！?/p>

江水悠悠，一艘艘龍舟靜靜浮波，黃銅鱗片在碧空朗日下流光溢彩。

鼓聲滾過江面，如道道悶雷震響河床。

忽聞炮響，撕裂天空，如驚雷炸開，岸上鼓樂齊奏。

橈手們齊發(fā)力，手臂肌肉隆起，攪得碧波翻滾，白浪紛飛。

龍頭劈開江面，犁開兩道雪浪，疾馳向前。

舟行如飛，橈手們俯仰之間，汗珠與江水交融飛濺。

“快！快！趕上去！”

“發(fā)力！再快點！再快點！”

兩岸的人們搖手狂歡，如颶風(fēng)掠過原野，追逐龍尾。

彩旗錚錚，鼓點陡然轉(zhuǎn)急。

一片沸騰的聲浪中，虞子鳶聽見有人低喊：“將軍，穗豐流民聚眾，突發(fā)暴動，沖進州府，把錢刺史斬了頭，掛在城門吊著。圣上有旨，宣您即刻出發(fā)前往穗豐與新科狀元趙玉生一起，平息暴亂?！?/p>

子鳶垂頭，看見了皇帝跟前的紅人楚公公。

她小手攥緊父親的頭發(fā)。

“微臣領(lǐng)旨?！?/p>

杜應(yīng)月主動伸手，抱住女兒：“鳶兒，爹爹有事要忙，娘陪你繼續(xù)看賽龍舟好不好？”

“不能陪我看完再走嘛，馬上就要結(jié)束了。”

虞子鳶不撒手。

“鳶兒，不行的，遲一步都會給穗豐百姓帶來很大的傷痛。那些流民戾氣頗深，不僅僅對官差喊打喊殺，還結(jié)伴出動，打劫燒殺，強迫良家女。若是形成規(guī)模，后果更是不堪設(shè)想。乖，娘陪你。”

虞長生抬手，輕撫女兒臉頰：“等爹爹這次回來了，給你帶禮物好不好？”

虞子鳶松了手，抱住母親，只得點頭：“爹爹快去快回，一路小心。”

她凝著江面，到最后是誰破開終點浮標也不知，只聽見喝彩聲直沖云霄。

勝者擂動大鼓，聲震花都，余響激蕩，子鳶只覺吵鬧。

才回來數(shù)月，又離開，不知何時才能歸家。

她最討厭虞長生了。

鼓聲停歇，岸上人影漸疏，鵑兒買來了花燈。

暮色四合，馬蹄聲響，踏碎長空。

虞子鳶小嘆口氣，

算了，

也不是很討厭虞長生，

只是想要虞長生能陪陪她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