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家招贅那天，我掀開蓋頭看到沈硯凍得青白的臉。趙府上下都笑我撿了個窩囊廢。

＞邊關(guān)告急我披甲上陣，這書生哆嗦著要隨軍。敵營夜襲那晚，他單手扼住刺客咽喉，

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狠戾?！暗钕?，暗衛(wèi)已就位?！标幱爸泄虻挂黄?。

后來他踩著政敵尸骨登基，群臣跪迎新帝。

他卻當(dāng)眾解下龍袍裹住我染血的戰(zhàn)甲：“沒有趙將軍，朕早死在那個雪夜。

”史官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問選妃事宜。新帝踹翻奏折冷笑：“娶一個祖宗夠朕受的了，再來幾個？

”永熙三年的冬，冷得邪性。上京的雪片子搓棉扯絮似的往下砸，

砸得人骨頭縫里都透著寒氣。趙府今日卻熱鬧得反常，紅綢子掛在冰棱子上，被風(fēng)一吹，

撲簌簌地抖，像幾道凝固的血痕?！凹獣r到——”唱喏聲扯著嗓子，

在凜冽的風(fēng)里打了個旋兒，鉆進(jìn)了我蒙著蓋頭的耳朵。我端坐在鋪著大紅錦褥的硬木椅子上，

手里攥著柄冰涼沉重的玉如意，指節(jié)捏得泛白。堂上喧鬧聲浪一波高過一波，

夾雜著刻意壓低的嗤笑和毫不掩飾的打量，針一樣扎在背上。我爹，趙老將軍，坐在上首，

臉色沉得如同外頭的天色，花白的胡須微微顫動。他旁邊是我那位繼母柳氏，

涂得鮮紅的嘴角勉強(qiáng)向上彎著，眼神卻像淬了冰的刀子，一下下剜著我?！懊魑醢。?/p>

”柳氏的聲音帶著一股子膩人的甜，穿透嘈雜，“這人吶，得認(rèn)命。咱們趙家如今……唉，

能招個識文斷字的進(jìn)門，幫你分擔(dān)些族務(wù)，已是祖宗保佑了。模樣嘛……過得去就成，

讀書人，溫良恭儉讓，總比那些舞刀弄槍、喊打喊殺的莽夫強(qiáng)不是？”她尾音拖得長長的，

刻意拔高，堂上的哄笑聲更大了幾分。我隔著蓋頭，

都能想象出那些族老、那些平日里依附趙家討食的旁支們臉上幸災(zāi)樂禍的神情。趙家，

曾經(jīng)一門忠烈、聲威赫赫的將門，如今男丁凋零，

只剩下我這個嫡女和一個不成器的幼弟撐著門庭。門庭冷落車馬稀，

連招個像樣的贅婿都成了上京的笑柄。柳氏巴不得我嫁個最不堪的，

好徹底絕了我繼承家業(yè)的念想。嗩吶聲嗚咽著，像哭喪。沉重的腳步聲由遠(yuǎn)及近，

帶著雪水浸透的濕冷氣，停在了我面前。

一股子劣質(zhì)皂角混著窮酸書生特有的墨汁和舊書卷氣味，

還有……被風(fēng)雪凍透了的、屬于男子的生澀氣息，猛地鉆進(jìn)我的鼻子。

一只骨節(jié)分明、卻凍得通紅發(fā)僵的手伸了過來，指尖帶著細(xì)微的顫抖，猶豫了一下，

才輕輕搭在蓋頭下緣的流蘇上。那動作笨拙又小心翼翼，透著十足的怯懦。蓋頭被緩緩掀開。

光線有些刺眼。我下意識地瞇了瞇眼，目光定定地落在眼前人身上。瘦。這是第一印象。

一身漿洗得發(fā)白的青布長衫，空蕩蕩地掛在身上，更顯得形銷骨立。

臉色是久不見天日的青白，嘴唇凍得發(fā)紫，還在微微哆嗦著。他垂著眼，

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不安地顫動，根本不敢與我對視。鼻梁倒是挺直，

可此刻配上這副瑟縮的樣子，只顯得可憐又窩囊。這就是沈硯。

柳氏娘家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“尋摸”來的落魄書生。據(jù)說是家道中落，父母雙亡，

靠著給人抄書糊口，餓得只剩一口氣時被“撿”了回來，成了我趙明熙的贅婿。“嘖，

果然是個上不得臺面的?！辈恢膫€角落飄來一句尖刻的嘲諷，聲音不大，

卻清晰地鉆進(jìn)每個人耳中?！皩㈤T虎女配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酸丁？嘿，趙家這門檻，

如今真是……”另一個聲音帶著惡意的調(diào)笑。

“大**這以后的日子喲……”哄笑聲、議論聲像沸騰的水，在喜堂上翻滾。

沈硯的頭垂得更低了，幾乎要埋進(jìn)胸口，露出的那截細(xì)瘦的脖頸，蒼白得能看到青色的血管。

他那只掀了蓋頭的手，還僵在半空，無所適從地蜷縮著指節(jié)，指尖凍瘡的紅腫異常刺眼。

我心頭一股無名火猛地竄起，燒得心口發(fā)燙，

卻又被這滿堂的冰冷笑意和眼前人這副窩囊相死死壓住，堵在喉嚨里，吐不出咽不下。

趙家式微，竟至于此！我深吸一口氣，壓下翻騰的怒意和屈辱，

目光冷冷地掃過那些幸災(zāi)樂禍的臉，最后定格在沈硯低垂的發(fā)頂?！吧虺?，”我的聲音不高，

卻帶著戰(zhàn)場上淬煉出的冷硬，穿透了嘈雜，“抬起頭來?！彼麥喩硪活?，

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，極其緩慢地、艱難地抬起了頭。目光終于怯生生地撞上我的。

那是一雙很干凈的眼睛，黑白分明，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，此刻盛滿了惶恐、不安，

還有一絲……認(rèn)命般的麻木。沒有憤怒，沒有反抗，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怯懦。

這就是我的丈夫。---婚后的日子，如同一潭被冰封的死水，沉悶得令人窒息。

沈硯的存在，成了趙府上下心照不宣的笑料，

也成了繼母柳氏拿捏我、彰顯她權(quán)威的絕佳工具。我那剛滿十歲的幼弟趙明瑞，

正是貓狗都嫌的年紀(jì)，又被他生母柳氏縱得無法無天。沈硯，這個名義上的“姐夫”，

便成了他最好的戲弄對象?！拔?，書呆子！”明瑞帶著幾個小廝，

大喇喇地堵在沈硯回偏院必經(jīng)的抄手游廊上。沈硯抱著幾卷書，低著頭，貼著墻根想溜過去。

明瑞笑嘻嘻地伸腳一絆?！鞍?！”沈硯猝不及防，整個人向前撲倒，

懷里的書卷嘩啦啦散落一地，沾滿了塵土和雪水。他狼狽地趴在地上，

手肘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，發(fā)出沉悶的響聲。“哈哈哈！瞧他那熊樣！”明瑞拍著手大笑，

小廝們也哄笑起來。沈硯掙扎著想爬起來，臉上沾了污泥，額角似乎也蹭破了皮，滲著血絲。

他一聲不吭，只是默默地伸手去夠那些散亂的書，手指凍得通紅，關(guān)節(jié)僵硬?！皳焓裁磽欤?/p>

晦氣！”明瑞一腳踩在他剛摸到的一本書上，用力碾了碾，嶄新的書頁頓時污損不堪。

“聽說你字寫得好？來，給本少爺當(dāng)馬騎！騎高興了，賞你口熱飯吃！”我正從演武場回來，

一身短打，額角還帶著汗，恰好撞見這一幕。一股邪火“騰”地直沖腦門。我?guī)撞缴锨埃?/p>

一把揪住明瑞的后衣領(lǐng)，像拎小雞崽似的將他從沈硯背上扯開?！摆w明瑞！

”我的聲音冷得像冰坨子，“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？

趙家的規(guī)矩是教你欺凌弱小、不敬尊長的？”明瑞被我嚇得一哆嗦，

隨即梗著脖子嚷嚷：“姐！他算哪門子尊長！一個吃軟飯的……”“啪！

”我揚(yáng)手就是一個清脆的耳光，力道不重，卻足夠響亮，打得明瑞懵在原地，

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我。周圍的小廝瞬間噤若寒蟬。“他是你姐夫！是我趙明熙的夫君！

”我盯著明瑞，一字一句，聲音不大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，“再讓我看見你對他無禮，

仔細(xì)你的皮！滾！”明瑞被我眼中的厲色懾住，嘴唇哆嗦著，最終“哇”一聲哭出來，

被小廝們連拉帶拽地拖走了。我這才看向還趴在地上的沈硯。他慢慢撐起身子，

臉上沒什么表情，只有額角的傷口在滲血。他低著頭，避開我的視線，

默默地去拾撿那些污損的書卷，動作遲緩而笨拙。那單薄的青衫沾滿了污泥，

在寒風(fēng)中顯得格外蕭索?！捌饋??！蔽疑斐鍪?，語氣依舊生硬。他遲疑了一下，

才顫抖著把手放進(jìn)我掌心。那手冰得嚇人，像一塊寒鐵，而且瘦得硌人。我稍一用力，

將他拉了起來。他站不穩(wěn)似的晃了晃，始終垂著頭。“跟我來。”我松開手，

轉(zhuǎn)身朝我院子的方向走去。他沒問為什么，只是默默地、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我身后，

像個無聲的影子?；氐轿以褐校易屟诀叽禾掖蛄藷崴?，又翻出金瘡藥。

我把水和藥放在他面前的小幾上，自己坐在對面，倒了杯冷茶灌下去，壓下心頭的煩悶。

“自己洗洗，上藥。”我的語氣沒什么溫度。他這才抬眼飛快地瞥了我一下，那眼神復(fù)雜，

有驚惶，有不解，還有一絲……極淡的、幾乎難以捕捉的探究。他默默擰了帕子，

笨拙地擦拭臉上的污泥和額角的血跡。動作很慢，手指凍得不靈活，

好幾次帕子差點(diǎn)掉進(jìn)盆里?？粗@副逆來順受、任人搓圓捏扁的模樣，

我心里的火氣不知怎么就消了大半，只剩下一種沉甸甸的無力感，

還有一絲連自己都不愿深究的……煩亂。我放下茶杯，

語氣終究還是緩了些：“以后遇到這種事，不必忍著。你是趙家的姑爺，

不是任人欺凌的下人。告訴管家，或者……直接告訴我?！彼聊樀膭幼黝D住了，

握著帕子的手緊了緊，指節(jié)更顯蒼白。他低低地“嗯”了一聲，聲音細(xì)若蚊蚋，

帶著濃重的鼻音，不知是凍的還是別的什么?！澳恪蔽铱粗~角那道滲血的擦痕，

終究是嘆了口氣，“算了。上好藥，讓春桃?guī)闳Q身干凈暖和的衣裳。書房里還有些炭，

自己去取些生火，別凍病了。”說完，我起身，不再看他，徑直走向內(nèi)室，

只想一個人靜靜。這憋屈的日子，連同這憋屈的贅婿，都讓我胸口發(fā)悶。

身后傳來他低低的、壓抑的咳嗽聲，像破敗的風(fēng)箱。還有春桃小聲的勸慰：“姑爺，您別動，

奴婢幫您上藥……”日子就在這種壓抑與瑣碎的刁難中，滑到了永熙五年的深秋。

邊關(guān)八百里加急的軍報(bào)，如同驚雷般炸碎了上京虛假的平靜?！皥?bào)——！

北狄王庭集結(jié)十萬鐵騎，突襲雁門關(guān)！守將……守將張烈殉國！關(guān)隘……危在旦夕！

”驛卒渾身浴血，撲倒在金鑾殿前，嘶聲力竭的呼喊帶著絕望的哭腔，

震得整個朝堂鴉雀無聲，死寂一片。旋即，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。雁門關(guān)一破，

北狄鐵騎將長驅(qū)直入，直逼京畿！朝堂上袞袞諸公，平日里高談闊論，此刻卻面如土色，

互相推諉，無人敢應(yīng)這滔天的干系?；实蹥獾迷伊擞?，咆哮聲響徹大殿。消息傳回趙府，

如同冰水澆頭。我爹趙老將軍聞訊，猛地從病榻上坐起，須發(fā)皆張，目眥欲裂：“豎子！

張烈小兒誤國！雁門關(guān)……雁門關(guān)后面是百萬黎庶啊！”急怒攻心之下，

一口鮮血噴在錦被上，觸目驚心。本就沉疴的身體，經(jīng)此一激，更是雪上加霜，

直接昏死過去，氣息奄奄。趙家，這風(fēng)雨飄搖的將門，最后的支柱轟然欲倒。

府中一片愁云慘霧，柳氏哭天搶地，族老們唉聲嘆氣，下人們更是惶惶不可終日。

偌大的府邸，只剩下絕望的死寂。我站在父親病榻前，看著他蠟黃枯槁的臉，

聽著他粗重艱難的呼吸，又望向窗外鉛灰色的天空。北境的風(fēng)沙，鐵馬冰河的寒意，

仿佛已透過千山萬水撲面而來。趙家世代鎮(zhèn)守北疆，骨血里流淌的就是戍邊的宿命。

如今大廈將傾，父親倒下，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山河破碎？一股滾燙的血?dú)饷偷貨_上頭頂，

燒盡了連日來的憋悶與無力。我猛地轉(zhuǎn)身，大步走向祠堂。

沉重的木門被我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推開，驚得里面看守香火的老仆一哆嗦。祠堂內(nèi)，燭火搖曳，

映照著列祖列宗威嚴(yán)的牌位。我徑直走到最前方，目光落在祖父那柄供奉在神龕前的佩刀上。

刀名“破虜”，是祖父當(dāng)年飲馬瀚海、封狼居胥時所用，刀身古樸沉重，

刀鞘上暗紅的血槽仿佛依舊散發(fā)著鐵與血的氣息。我伸出手，指尖拂過冰冷的刀鞘，

一股沉甸甸的、屬于家族榮光與責(zé)任的力量，瞬間涌入四肢百骸。沒有猶豫，

我一把將那柄沉重的戰(zhàn)刀取下，“鏘啷”一聲，拔刀出鞘！寒光凜冽，

映亮了我眼中決絕的火焰。“祖宗在上，”我提刀轉(zhuǎn)身，聲音不大，卻如同金鐵交鳴，

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祠堂，“不肖子孫趙明熙，今國家危難，家門傾頹，父病不起。

明熙雖為女子，亦不敢忘趙家世代忠烈之血！此去邊關(guān)，不勝北狄，此刀不歸！

”老仆撲通跪倒在地，老淚縱橫：“大**！使不得?。?zhàn)場上刀劍無眼，

您……”“不必多言！”我打斷他，提刀大步向外走去。剛走到院中，卻猛地頓住了腳步。

院門口站著一個人。是沈硯。他依舊穿著那身單薄的青衫，在蕭瑟的秋風(fēng)中顯得更加瘦弱，

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。他似乎站了很久，嘴唇凍得發(fā)紫，身體在微微顫抖。

但那雙總是低垂躲閃的眼睛，此刻卻直直地看著我，看著我手中出鞘的“破虜”，

眼神里有震驚，有茫然，還有一絲……極其復(fù)雜的、我看不懂的東西在翻涌。他張了張嘴，

聲音嘶啞干澀，帶著一種豁出去的、近乎悲壯的勇氣：“我……我跟你去。

”---雁門關(guān)的寒風(fēng)，裹挾著砂礫和血腥氣，如同無數(shù)把冰冷的剃刀，刮在人臉上生疼。

關(guān)隘在望，殘破的城墻如同巨獸染血的脊骨，在昏黃的天幕下蜿蜒。

空氣中彌漫著焦糊味、血腥味和一種令人作嘔的、尸體開始腐敗的甜腥。

我?guī)淼娜иw家子弟兵，在目睹了關(guān)下堆積如山的焦黑尸體和城墻上斑駁發(fā)黑的血跡后，

原本昂揚(yáng)的士氣如同被戳破的皮球，瞬間泄了大半。一張張年輕的臉龐繃緊了，

寫滿了驚懼與凝重。連我胯下的戰(zhàn)馬都焦躁地打著響鼻，不安地刨著蹄子?！摆w將軍！

”一個渾身浴血、盔甲殘破的校尉連滾帶爬地沖出城門，撲倒在我馬前，聲音帶著哭腔，

“您可算來了！弟兄們……弟兄們快打光了！北狄的狼崽子圍了三天了！

他們的前鋒大將阿史那鷹，就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！一刀下去，人馬俱碎??！

”他指著遠(yuǎn)處敵營中一桿迎風(fēng)獵獵、繪著猙獰狼頭的黑色大纛旗，

眼中是刻骨的恐懼：“那就是阿史那鷹的帥旗！他……他剛才還在陣前叫囂，

說……說破關(guān)之后，雞犬不留！”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，瞬間纏上了每個士兵的心。

隊(duì)伍里響起壓抑的抽氣聲，握刀的手都在微微發(fā)抖。就在這時，

合時宜的、帶著劇烈顫抖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：“將……將軍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是沈硯。

他裹著一件極不合身的破舊皮襖，縮在運(yùn)糧草的驢車旁，臉白得像鬼，牙齒咯咯打顫，

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。他指著遠(yuǎn)處那黑壓壓的敵營，眼神渙散，仿佛隨時會暈過去。

“噗嗤……”不知哪個角落傳來一聲壓抑的嗤笑。“瞧那廢物樣兒，嚇得都快尿褲子了吧？

”“將軍帶這么個玩意兒來干嘛？當(dāng)累贅嗎？”“真是晦氣！咱們是來打仗，

不是來伺候姑爺?shù)?！”低低的議論聲如同毒蛇，在隊(duì)伍里蔓延開來。

鄙夷、厭棄的目光如同芒刺，紛紛扎向沈硯。他身體抖得更厲害了，頭深深地埋下去，

恨不得縮進(jìn)地縫里。我猛地勒住韁繩，戰(zhàn)馬人立而起，發(fā)出一聲長嘶。

我冰冷的目光掃過那些竊竊私語的士兵，厲聲喝道：“都給我閉嘴！趙家軍的規(guī)矩，

是臨陣亂我軍心者，斬！”聲音如同寒鐵擲地，瞬間壓下了所有雜音。士兵們噤若寒蟬，

紛紛低下頭。我調(diào)轉(zhuǎn)馬頭，看著那個在寒風(fēng)中瑟瑟發(fā)抖、如同驚弓之鳥的身影，

心頭那股無名火又竄了起來。帶他來，或許真是個錯誤。戰(zhàn)場上，

勇氣和力量才是活下去的本錢，他這副模樣，除了拖后腿，還能做什么？“沈硯！

”我聲音冷硬，“怕了？現(xiàn)在滾回上京還來得及！別在這里動搖軍心！”他猛地抬起頭，

臉上毫無血色，嘴唇哆嗦著，眼神里充滿了掙扎和巨大的恐懼。他看了看我，

又看了看遠(yuǎn)處那如同擇人而噬的龐大敵營，最終，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，

極其緩慢地、艱難地?fù)u了搖頭。他一個字也沒說，只是死死地咬著下唇，幾乎要咬出血來，

然后默默地、一步一步地挪到了糧草車后面，把自己蜷縮得更緊，努力降低存在感。

那副窩囊又倔強(qiáng)的樣子，看得我心頭一陣煩亂。我深吸一口帶著血腥和塵沙的冷冽空氣，

不再看他，舉起手中的“破虜”刀，刀鋒直指雁門關(guān)殘破的城樓：“趙家兒郎！

隨我——入關(guān)！”守城的日子，每一刻都在刀尖上跳舞。阿史那鷹的進(jìn)攻如同潮水，

一波猛過一波。滾木礌石耗盡，箭矢告罄，城墻幾度被突破，

全靠將士們用血肉之軀一次次堵上去。我身上的鐵甲早已被血污和刀痕覆蓋，

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。揮刀的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鉛，每一次格擋，每一次劈砍，

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疼痛。疲憊如同跗骨之蛆，啃噬著意志。又是一個血腥的黃昏。

夕陽如血，潑灑在尸橫遍野的城頭。我剛用盡最后一絲力氣，

將一個爬上垛口的狄兵踹下城去，拄著刀，靠在冰冷的雉堞上大口喘息。汗水混著血水，

模糊了視線?！皩④?！”副將王猛踉蹌著跑來，半邊臉被狼牙棒擦過，血肉模糊，

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，“東……東邊角樓快頂不住了！兄弟們……快死絕了！

”我的心猛地一沉。東角樓是整段城墻最薄弱之處，一旦失守，后果不堪設(shè)想！我咬著牙，

想撐起身子：“帶……帶還能動的兄弟，跟我……”話音未落，一陣強(qiáng)烈的眩暈襲來，

眼前陣陣發(fā)黑。連日不眠不休的鏖戰(zhàn)，失血，巨大的消耗，身體終于到了崩潰的邊緣。

我晃了晃，幾乎栽倒?！皩④姡　蓖趺腕@呼。就在這時，

一個瘦弱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(xiàn)在我身側(cè)，一只冰涼的手及時扶住了我的胳膊。是沈硯。

他不知從哪里鉆出來的，臉上蹭滿了黑灰，嘴唇干裂，但那雙總是怯懦躲閃的眼睛，

此刻卻異常專注地盯著城下狄人的陣型，眉頭緊鎖，像是在拼命計(jì)算著什么。

“你……”我剛想呵斥他添亂。他卻猛地抬頭，指著城下狄軍后方一處略顯混亂的輜重營，

聲音因?yàn)榫o張而急促，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：“將軍！看那里！狄人的糧草車！

他們攻得太急，前鋒和輜重脫節(jié)了！那隊(duì)押運(yùn)的騎兵……只有百余人！而且，

他們主攻方向是東角樓，帥旗前移，中軍……反而空虛！”我一怔，順著他的手指望去。

夕陽的光線斜斜照下，果然，狄軍后方那一片移動緩慢的糧草車隊(duì)周圍，

護(hù)衛(wèi)的騎兵稀稀拉拉，與前方如狼似虎的攻擊浪潮形成了鮮明對比。

而阿史那鷹那桿猙獰的狼頭大纛，確實(shí)已經(jīng)前移到了離城墻極近的位置！

一個極其大膽、近乎瘋狂的念頭瞬間擊中了我！劫糧？不，是直搗黃龍！

趁他帥旗前移、中軍空虛、輜重護(hù)衛(wèi)薄弱，以精銳小隊(duì)突襲，目標(biāo)——阿史那鷹！

這念頭太過冒險，但此刻東角樓危在旦夕，正面硬頂已是死路一條！

沈硯這個平日里連刀都拿不穩(wěn)的書生，怎會在這尸山血海里，一眼就看出這稍縱即逝的戰(zhàn)機(jī)？

我猛地看向沈硯。他迎上我的目光，眼神不再是恐懼和怯懦，

而是燃燒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和……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銳利光芒。那光芒，

竟讓我心頭一震?！巴趺?！”我壓下翻騰的氣血，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，

“挑五十個還能跑的死士！不要重甲，輕裝，帶火油！目標(biāo)——狼頭大纛！給我燒了它！

”王猛一愣，隨即眼中爆發(fā)出狂熱的火焰：“末將遵命！”“沈硯！”我轉(zhuǎn)向他，

語氣不容置疑，“你帶路！指出最薄弱的切入點(diǎn)和撤退路線！敢錯一步，軍法從事！

”沈硯的身體明顯一僵，臉上瞬間褪盡了血色，眼中那點(diǎn)光芒被巨大的恐懼淹沒。

他張了張嘴，似乎想說什么，但最終只是死死地咬著下唇，用力地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，

指關(guān)節(jié)捏得發(fā)白。五十名死士，如同幽靈般潛下城墻。我強(qiáng)撐著站在最高處，

死死盯著那桿狼頭大纛。時間從未如此漫長，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。

就在我?guī)缀跻^望時——敵營后方，靠近輜重營的方向，猛地騰起一道刺目的火光！緊接著，

是第二道，第三道！濃煙滾滾而起！混亂的呼喊聲、戰(zhàn)馬的嘶鳴聲隱隱傳來！“成了！

”城頭上響起一片劫后余生的狂呼?；鸸庖黄?，正猛攻東角樓的狄軍攻勢明顯一滯，

陣型出現(xiàn)了瞬間的混亂。帥旗附近的騷動更是劇烈！阿史那鷹顯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！

“援軍！是援軍到了！”我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戰(zhàn)機(jī)，用盡全身力氣嘶吼，“弟兄們！殺！

”絕境中的守軍，爆發(fā)出最后的、驚人的力量，竟硬生生將沖上城頭的狄兵又壓了回去！

那一夜，狄軍退兵了。阿史那鷹雖未被斬首，但帥旗被焚，輜重受損，銳氣大挫。雁門關(guān)，

奇跡般地暫時守住了。城頭上，疲憊欲死的將士們爆發(fā)出震天的歡呼。**在冰冷的城磚上，

看著遠(yuǎn)處敵營的混亂火光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，緊繃的神經(jīng)驟然松弛，幾乎站立不穩(wěn)。

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城下，搜尋那個瘦弱的身影。沈硯被王猛攙扶著，

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上城頭。他渾身是泥，狼狽不堪，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巨大驚悸，

但當(dāng)他抬頭，對上我的目光時，那雙墨黑的眸子里，有什么東西似乎不一樣了。怯懦依舊在，

卻沉淀了下去，一種更深沉、更復(fù)雜的東西，在那眼底悄然滋生。

一絲極淡的、幾乎看不見的銳氣，如同冰層下的暗流，悄然涌動。

---日子在血與火的煎熬中滑過。狄軍的攻勢雖因帥旗被焚而暫緩，但圍困之勢未解，

如同一條巨蟒，緩慢而致命地收緊著絞索。關(guān)內(nèi)糧草日漸匱乏，傷兵營里**日夜不絕，

絕望的氣息比關(guān)外的寒風(fēng)更刺骨。這天深夜，

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臨時充作帥府的破敗關(guān)樓。連日激戰(zhàn)，身體早已透支，

加上白日里被一支冷箭擦過左臂，雖未傷筋動骨，但失血和疲憊還是讓我一陣陣發(fā)暈。

案頭堆積的軍報(bào)、傷亡名錄、糧草告急文書，像一座座沉重的小山，壓得人喘不過氣。

“將軍，藥熬好了。”親兵端著一碗黑乎乎、散發(fā)著濃烈苦味的湯藥進(jìn)來。我皺著眉，

強(qiáng)忍著惡心灌了下去?？酀乃幹^喉嚨，胃里一陣翻江倒海。放下碗，

一陣劇烈的眩暈猛地襲來，眼前金星亂冒，身體不受控制地向旁邊栽倒！

沒有預(yù)想中撞上冰冷地面的疼痛。一只手臂及時伸了過來，穩(wěn)穩(wěn)地扶住了我。

那只手依舊冰涼，但扶住我的力道卻異常沉穩(wěn)有力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支撐感。

我勉強(qiáng)穩(wěn)住身形，抬起頭，撞進(jìn)一雙深潭般的眸子里。是沈硯。他不知何時進(jìn)來的，

站在我身側(cè)，眉頭微蹙，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怯懦，只有一片沉靜的、帶著審視的專注。

他扶著我手臂的手并未立刻松開，反而自然地探了探我的額頭。

微涼的指尖觸碰到滾燙的皮膚，帶來一絲奇異的舒適感?！澳惆l(fā)燒了。”他的聲音很低，

卻清晰沉穩(wěn)，不再是那種怯生生的顫抖，反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，

“傷口也需立刻處理?！蔽蚁乱庾R地想抽回手臂，

卻被他看似隨意地、實(shí)則不容抗拒地按住了?！皠e動?！彼Z氣平淡，動作卻極快。

不知從哪里變出一個干凈的布包，打開，里面竟是些干凈的布條、金瘡藥，

甚至還有一小瓶烈酒。他不由分說地解開我臂甲上纏繞的、已被血浸透的布條。動作麻利，

毫不拖泥帶水，甚至帶著一種久經(jīng)訓(xùn)練的熟練。

當(dāng)那道不算深、但皮肉翻卷、邊緣已有些紅腫的箭傷暴露在昏黃的燭光下時，

他的眉頭皺得更緊。他拿起那瓶烈酒，毫不猶豫地淋在傷口上！

“嘶——”劇痛讓我倒抽一口冷氣，身體猛地繃緊。“忍一下?！彼穆曇粢琅f沒什么起伏，

仿佛只是在處理一件尋常物件。他迅速用烈酒清洗掉污血和腐肉，手法精準(zhǔn)而利落，

遠(yuǎn)超尋常軍醫(yī)。然后撒上藥粉，用干凈的布條重新包扎，動作干凈利落，一氣呵成。

整個過程，他神情專注，眼神銳利如鷹，仿佛換了個人。

那是一種久居上位、習(xí)慣掌控一切的人才會有的眼神，

帶著洞悉一切的冷靜和一種近乎冷酷的效率。這絕非一個落魄書生所能擁有的氣質(zhì)！

包扎完畢，他并未立刻退開，而是站在我面前，目光沉靜地看著我。燭火在他臉上跳躍，

勾勒出深刻的輪廓，那青白的臉色在光影下竟顯出幾分刀削斧鑿般的冷硬。

先前的怯懦、瑟縮，如同劣質(zhì)的偽裝被徹底撕去，露出底下深不可測的底色。

“雁門關(guān)守不住?！彼蝗婚_口，聲音不高，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，“阿史那鷹不是莽夫，

他在等。等我們糧草耗盡，等我們士氣崩潰，等一個最合適的時機(jī)，一擊必殺。被動守城，

是死路?！蔽业男拿偷匾怀粒馑查g竄上脊背。他說得如此直白，如此冷酷，

卻又如此準(zhǔn)確！這正是我心中最深的恐懼，卻被這個“窩囊廢”贅婿一語道破！

“你想說什么？”我盯著他，聲音干澀。他走到簡陋的沙盤前。

這沙盤是我根據(jù)探子回報(bào)粗粗堆砌的，粗糙不堪。他卻看得很仔細(xì)，

修長的手指劃過代表雁門關(guān)的土塊，指向關(guān)外狄軍駐扎的幾處高地。

“狄軍主力駐扎在黑風(fēng)坳和野狐嶺，互為犄角，易守難攻?！彼闹讣獬练€(wěn)有力，

在沙盤上移動，帶著一種無形的掌控感，“但他們有個致命的弱點(diǎn)——水源。北地干旱，

大軍用水，全靠流經(jīng)野狐嶺西側(cè)的飲馬河一條支流。

”他的手指點(diǎn)向野狐嶺西側(cè)一條細(xì)細(xì)的、幾乎被忽略的凹槽。
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我心中一動。“斷其水源?！鄙虺幪痤^，目光銳利如電，

“阿史那鷹驕橫，絕不會料到我們敢放棄堅(jiān)城，主動出擊去動他的命脈。只需一支精兵，

繞行險峻的鷹愁澗，出其不意，毀掉他們在上游臨時筑起的蓄水壩。水壩一毀，

下游狄軍大營必亂！屆時……”他手指猛地一劃，

從雁門關(guān)直插野狐嶺后方：“關(guān)內(nèi)主力傾巢而出，直撲帥帳！此乃釜底抽薪！”這計(jì)劃大膽！

瘋狂！簡直是火中取栗！鷹愁澗地勢之險，連猿猴都難以攀援！但……若成，便是絕地翻盤！

我盯著沙盤，心臟在胸腔里狂跳，血液因?yàn)槟枪伦⒁粩S的可能而隱隱沸騰。

“鷹愁澗……如何過去？”我聲音發(fā)緊。沈硯的眼神變得極其幽深，

仿佛在回憶什么遙遠(yuǎn)而危險的東西。他沉默了片刻，才緩緩道：“我知道一條路。

一條……只有‘影子’才知道的路。”影子？我心頭劇震！

一個塵封在記憶深處的、屬于皇室最高機(jī)密的名字閃過腦海！

那是傳說中專屬于天家、行于黑暗、侍奉光明的恐怖力量！他怎么會知道？！

無數(shù)疑問和巨大的驚駭瞬間攫住了我。他究竟是誰？那個在趙府唯唯諾諾、任人欺凌的書生，

那個在戰(zhàn)場上瑟瑟發(fā)抖的“累贅”，

此刻這運(yùn)籌帷幄、冷酷決斷、甚至知曉“影子”秘徑的人……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沈硯？

“你……”我剛要開口質(zhì)問?！皣u——！”沈硯臉色驟變！那瞬間的銳利和沉穩(wěn)消失無蹤，

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凝如實(shí)質(zhì)的、令人窒息的冰冷殺機(jī)！他猛地將我往身后一拽！

動作快如鬼魅！幾乎就在同時！“噗！噗！噗！”數(shù)道細(xì)微得幾乎聽不見的破空聲響起！

幾枚閃著幽藍(lán)寒光的菱形飛鏢，如同毒蛇的獠牙，穿透窗紙，精準(zhǔn)地射向我剛才站立的位置，

深深釘入我身后的木柱！鏢尾兀自顫動，發(fā)出低微的嗡鳴！是淬了劇毒的吹箭！緊接著，

數(shù)道黑影如同融化的墨汁，悄無聲息地從房梁、陰影中滑落！他們?nèi)戆谝剐幸轮校?/p>

只露出一雙雙毫無感情、如同野獸般的眼睛。手中的短刃在燭光下泛著死亡的幽光，

直撲而來！目標(biāo)明確——我！刺客！而且絕非普通死士！是訓(xùn)練有素、專精暗殺的高手！

電光火石之間，沈硯動了！他的動作快得超出了我的認(rèn)知！不再是那個笨拙的書生，

而像一頭驟然蘇醒的獵豹！沒有華麗的招式，只有最簡潔、最致命的本能反應(yīng)！

一個刺客的短刃已刺到我胸前！沈硯左手如電探出，不是格擋，

而是直接扣住了對方持刃的手腕！五指如同鐵鉗般驟然發(fā)力！“咔嚓！

”一聲令人牙酸的脆響！那刺客的手腕竟被他生生捏碎！短刃脫手！與此同時，

沈硯的右肘如同攻城錘般狠狠向后撞去！精準(zhǔn)地砸在另一個從背后偷襲的刺客咽喉上！“呃！

”一聲短促的悶哼，那刺客眼球暴突，軟軟癱倒。第三個刺客的刀鋒已至沈硯后頸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