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寶，不同于古董，也不同于明器。

這是個特殊的小圈子，圈里的人會去搜集一些帶有強(qiáng)烈記憶的物品。

我在這個圈子很多年了，圈里人都知道，被我摸過的東西，它所有的經(jīng)歷，我都會一清二楚。

這是天生的，我也教不了別人。

這一天，有人給我送來了一把刀，當(dāng)我觸碰它時，它那飽滿渾圓的經(jīng)歷，不由得讓我感嘆。

世事無?！?/p>

這是一把樸刀，連柄帶刃近一米長，刀柄的護(hù)手布已經(jīng)被汗?jié)n染成了墨色，再看不出曾經(jīng)的顏色。

刀尾的銅環(huán)已經(jīng)變了形，成了橢圓狀。

它有兩屆主人，一個名叫謝大寶，另一個名叫綹子。

綹子，是個活不下去的苦命人。

他在二十四歲那年，用最后的錢，在鐵匠鋪訂了這把刀，并為它取名：五方十煞。

“五方十煞刀，就叫這個名字了，以后你跟著綹子大爺，一定讓你名揚天下！”

這把刀問世以來，記錄的第一句話，便是這句。

之后，綹子提著它，走出了城。

他選了一條太平盛世無法想象的路，落草為寇。

沒辦法，世道太亂了。

饑荒，流民，地主……

綹子這般的草民，甚至連官都見不到一面，對他而言，威脅最大的無非就這么幾件事。

其中，地主排在最前面。

吃不起飯了，便要想辦法活下去，可但凡有正途可以走，誰特么的又愿意落草為寇？

踏上了這條路后，綹子在城外附近找了個山洞，用五方十煞刀在山洞外的大石頭上刻下了三個大字。

黑風(fēng)洞！

以他那僅有的學(xué)識，唯一能想到的，便是他曾站在客棧窗外，偷聽那說書先生講的話本。

那頭黑熊精，便是如此占山為王。

若是他有錢，能把故事聽完的話，他就會知道，黑熊精最后被南海觀音收服，并沒有長久地當(dāng)山大王，而是做了南海觀音旗下的守山大神。

可是，他沒錢，他并不知道黑風(fēng)洞這個名字，對于土匪而言，不吉利。

在山里呆了兩天，他帶的干糧吃完了。

他狠下了心，拿著五方十煞刀，走出了黑風(fēng)洞，站在路邊。

很快，便迎來了五方十煞刀的第一次試刀。

那是一對老翁，身上全是補(bǔ)丁，背著的包袱鼓鼓囊囊。

包袱的布料針腳很松，一眼就能看出，內(nèi)里的全是干糧。

綹子坐在路邊，將刀拄在身旁，靜靜地看著二人走來。

兩位老翁走到他身邊時，他拄著刀站起，晃晃悠悠地走了過去，將刀握在面前，咬牙切齒道：“此山是我開！此路是我栽！要想從此過，留下買路財！”

話本里聽來的臺詞，說起來的確威風(fēng)凜凜。

可肚子很不爭氣，當(dāng)即……

咕……

饑餓的肚子可不懂什么是氣勢，它毫不猶豫地提醒著綹子，它真的很餓，它需要食物。

一位老翁見狀，噗嗤一笑，道：“年輕人，你這般老實巴交的人兒，哪像土匪??？”

說罷，他解開了包袱，從內(nèi)里拿出一張烤餅，和一小塊腌肉。

老翁說話間，那包袱里露出幾錠白銀的色彩。

綹子愣住了。

一錠是十兩銀，要知道，他那狗尿苔一般的人生里，一年都用不了五兩銀子。

老翁見狀，又笑了笑，拍著他的肩膀：“老頭子活了一輩子，才明白了一個道理，人生有許多選擇，不求通達(dá)天地，只求問心無愧?！?/p>

兩位老翁走了，把綹子的第一次劫道，搞得好似乞討一般……

02.

于是，五方十煞刀第一次割東西，割的便是那塊腌肉。

綹子小口小口地吃著肉，心中波瀾四起。

原本他以為，這天下最好做的生意，便是無本生意。

可當(dāng)他真的拿起了刀，走出了城，站在這城外道路上，面對那唾手可得的幾十兩白銀……

他下不了手。

“問心……無愧嗎？”

恍惚間，綹子仿佛看到了自己六十歲時候的模樣。

他反復(fù)地念叨著：“我在那個年紀(jì)，能像兩位老翁一般豁達(dá)嗎？”

能嗎？能嗎？

若是繼續(xù)劫道，那一定不能！

綹子一咬牙，下定了決心，離開了他原本計劃用來發(fā)家致富的黑風(fēng)洞。

他回到了城外，卻沒有進(jìn)城，反而是走向了告示。

告示上，密密麻麻的，全是懸賞通告。

綹子仔仔細(xì)細(xì)地看著，最終決定去距離不遠(yuǎn)的落夕村。

那里，有個采花大盜，糟蹋了黃花大閨女。

這年頭亂是亂，可黃花大閨女的身子，好似那冬日的暖陽，是世間最美好最不得褻瀆的東西。

綹子提著刀，一路行至落夕村。

巧之又巧的是，他到落夕村時，恰逢半夜。

更巧的是，他進(jìn)村之后，便見著一個鬼鬼祟祟的人。

這人雙手扣著竹籬笆，正準(zhǔn)備往里翻。

竹籬笆內(nèi)，是一只惡犬，它躺在地上，正在吐著白沫，出氣多進(jìn)氣少，顯然是活不成了。

惡犬旁邊，還有一些包子的殘渣。

綹子一看到這些，便怒從心頭起！

他不是一直這般貧窮的，他是個很努力很本分的老實人，在城里做了兩份工，白日里幫酒樓殺雞殺魚，到了晚上還要打更。

他攢著銀子買了個舊宅子，養(yǎng)了一條狗，又?jǐn)€了銀子，準(zhǔn)備給自己說個媳婦。

可是，就在他即將攢夠彩禮錢時，陪了他五年的狗，被人毒死了。

他五年的積蓄不翼而飛，劫匪留給他的，只有一些毒包子的殘骸……

“啊?。?！”

綹子一聲暴喝，提著五方十煞刀便沖了上去。

在他的眼中，翻墻之人已然成了偷走他的媳婦錢，還毒死他的狗的大仇之人！

五方十煞刀從那人的后腰捅了進(jìn)去，一刀對穿，將那人開膛破肚。

直至人死了，才驚動了主人家。

主人家驚慌著跑了出來，打眼一看便明了發(fā)生了什么。

他當(dāng)即跪了下去，對著綹子連連磕頭，哭喊著道：“大恩人，謝謝您，大恩人，謝謝您……”

從未有過的快感，充實了綹子的心。

待得官府之人前來，察覺死者便是采花大盜，更是將綹子當(dāng)做游俠，盛情款待。

這一趟，綹子得到了懸賞銀十兩，主人家更是苦苦挽留，設(shè)宴擺酒，當(dāng)著村里的所有人的面，率全家給綹子磕頭謝恩。

二十四年的人生里，只有他綹子跪別人，何曾有過別人跪他綹子？

他將五方十煞刀放在腿上，不知所措中，卻也有了小小的驕傲。

在看到那家才十三歲的稚嫩小女娃時，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。

若是今日他沒出手，這十三歲的小娃被糟蹋了，毀的可是一輩子！

二十四年來，他綹子終于做了一次人事！

他拿起了酒，嘩啦啦地倒在五方十煞刀上。

“兄弟，今天痛快啊，你也喝上一些！”

冬日暖陽中，五方十煞刀微微顫抖著，仿佛在回應(yīng)著他一般。

03.

就這樣，綹子再沒了當(dāng)土匪的心思。

他走上了另一條路，行俠仗義之路，問心無愧之路。

說起來，他運氣也賊好，一年總能撈著八九個悍匪，三年間，五方十煞刀下多出了許多一點也不冤的魂。

在這通州府，他也闖出了名聲。

“謝綹，一代游俠，行俠仗義，善使五方十煞刀，有萬夫不當(dāng)之勇，歷盡百劫而不死之軀，僅是名號便能將宵小震退，那可是我們通州府的大英雄！”

“他身高八丈，雙手似門板一般，更可怕的是他手里的那把五方十煞刀，據(jù)說，能斬人魂魄！”

說書先生這般說著，一個聽眾當(dāng)即樂了：“哪來八丈高的人吶？”

他剛說完，其他聽眾竟紛紛站了起來，對著他怒目而視，紛紛罵道：“小犢子，你敢辱我通州府的大英雄，信不信現(xiàn)在就把你拖出去打！”

“就是，拖他出去，揍他一頓，讓他個犢子長長記性！”

這聽眾顯然是個外來客，他不知通州府的人是多么喜歡綹子，一不小心犯了眾怒，當(dāng)即抱著腦袋喊道：“錯了錯了，幾位爺，小的嘴欠，再也不敢了……”

“哼，這還差不多。”

其余聽眾滿意地坐下，繼續(xù)聽著說書先生講起綹子大戰(zhàn)悍匪三百回合的故事。